《西长城》(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)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记载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年至年六十年风雨历程。讲述了一代代兵团人历经多年苦心经营和辛勤耕耘,付出无数生命、汗水和泪水,终于使新疆的大片荒原变作绿洲,兵团成为维系中国边疆稳定的“西长城”。
落生丝绸古道驿站,长在西部荒原——
我是新疆人。
我对世界的认识,始于荒原——地窝子巴掌大的那扇小窗,走不到边的棉花地,月光明亮的雪野,冬天的爬犁,戈壁滩的梭梭……这是新疆大地给我最早的物象。而这一切都和母亲紧紧相连——雪地里母亲拉沙运肥,棉田里母亲春种秋收,母亲领着我们去戈壁打梭梭柴,去沙枣树林打黄豆粒一样大小的沙枣蛋蛋充饥……我保留着一把刀,这把刀的刃口已呈弯弯的月牙形。这个月牙儿是甜菜“啃”的。一个秋天,母亲用这把刀削了16卡车甜菜——堆起来是一座山!一座山的甜菜把铁刀的钢刃“啃”成了月牙儿。我的心里珍藏着一条河,难怪母亲一直把这条南干渠叫“河”!河是文化,一条河是一方文化的渊源。渠流出的文化就没有那么久远和厚实,它还带着荒原嫩嫩的土腥味。河是大自然神工*斧的创造,渠却是人力所为。渠,让荒原的生命更真实地感悟着“命脉”的内容。南干渠如果突然消失,万千生命就将消失。渠比河更近距离地让人看见了新生和死亡。母亲叫得好——“河”。
童年的记忆就像一片芳草地,在我人生的旅途中,不断耕耘不断绽放:一天开荒三亩三的坎土曼大王方喜成;一公斤粮票找到老婆的理发师小麻子;30年只回过一次老家,临终时因愧疚于母亲而哭泣的棉花专家陈顺礼;在阿勒泰和海南岛之间像候鸟一样往返的育种学家韩新城、尚君华夫妇;在博尔塔拉草原冬窝子建立第一所小学的上海知青顾薇君;中苏冷战时期第一位为国捐躯的女性孙龙珍;为石河子建城兢兢业业的湖南泥水工师傅周益贵和他的8个弟子……
这片古称西域、今谓新疆的辽阔大地,古往今来,商贾行旅,走西口的汉子婆姨,哪一个开口不是一部人世传奇?如一粒随风而去或是借风而动的种子,上承霜气,下接地气,就那么落地生根、开花结果了,就那么“湖南庄子”“河南庄子”“六户地”“十户滩”地繁衍蓬勃了。
年11月4日,一声啼哭告诉我们添了一个侄孙女。给孩子报户口时,侄女没听奶奶的话,她在籍贯一栏里给女儿填写了“新疆石河子市”,而不是奶奶说的“河南柘城县王金梅大队李本寺村”——那是奶奶爷爷的老家。我支持了侄女,这个河南的老家离她太遥远,离她的女儿更遥远得缥缈。她心里,留有童年影子少年足迹的石河子才是老家。
这个婴孩是石河子第四代“军流苗裔”。
她的太爷爷已在这里的黄土安家。
“你的老家是哪儿?”在新疆,这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问到,也常常会问别人的问题。
无论父辈怎样的乡音不改,兵团第二代、第三代的故乡都是——新疆。
我们怎么会不爱自己的故乡!何况黄土下已埋有我的亲人——我再也扯不动的根!
年4月4日,四十七团所有的老兵戎装在身,胸佩当年跟随王震将军南北征战时荣立的军功章,一大早列队在塔克拉玛干边的条田林带前,仰望长天……这一天,在中国这片最大的疆域——古称西域的新疆,有多少双眼睛等待着一架飞机的到来……
年3月12日15时34分,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王震逝世。遵照王震将军的遗愿,这架专机运送他的骨灰撒归天山。将军生前多次袒露心迹:“骨灰撒在天山,成为新疆大地的一粒。”
在这一天,遍布天山南北,一个名叫“兵团”的部族,他的二百五十多万人众和许许多多从那个年月走过来的“老兵团”,还在等待着另一个人。
他自年离开新疆,至今已有二十七年,从年仙逝京城算起,也已十四个年头。
在兵团老兵们和老新疆的心里,他的形象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、疏忘,反而因这一方水土的壮丽历程,被诗化、雕塑得更加高大、挺拔、亲近了。在他们的生活中,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——张仲瀚。
今天,他终于随同王震将军魂归天山。这是将军的遗嘱:“仲瀚无儿无女,和我一起回新疆吧!”
这更是他的夙愿,早在年秋天,王震问张仲瀚是想去新疆呢,还是随贺老总南下入川?张仲瀚选择了前者。
在生命的最后时光,张仲瀚对王震将军,对探视他的好友故旧都说过:“如果我一生中有过最伤心的事,那就是迫使我离开了新疆。”
生不能还,魂归天山。
飞机飞越天山。沙海边的老兵扬起头颅,向着长天致军礼。他们一遍遍呼喊:“司令员!您回来了!政委!您回来了!又和我们在一块儿了!”
银燕飞临石河子绿洲。这是您梦牵魂绕的地方。
一捧骨灰,一捧花瓣,飘飘洒洒,回归绿洲大地的每一块田垄,每一方阡陌,每一条河流,融入新城和每一道绿树垂荫的街巷……
老兵们的司令员没有回到湖南浏阳,那是他亲人最多的故乡;他没有留在北京,那是他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;他没有留在穿山越岭的鹰厦铁路,海南岛,有纪念意义的地方——北大荒。
老兵们的政委没有回到河北沧州崔尔庄,那是他祖脉绵长的故乡;他也没有留在北京,那是他人生最后落脚的地方。
不散的灵魂,选择了边远的新疆。
苍天有灵,大地动哀,纷纷扬扬的清明雨寄托着沉重的哀思和怀念。
天山,天赐之山——
雄奇俊美的骨架,定位高天阔地的新疆。
钟天地灵气,聚日月光华,纳百川魂魄,育一方生灵。
以百万年的历史,见证沧海桑田,西域古今。
今天,浩浩云海环揽巍巍雪峰,银装素裹,承接英魂。
一捧花瓣,一捧骨灰……
如果必须生一千次
我愿意生在这个地方
如果必须死一千次
我也愿意死在这个地方
他们的大部分战友没能看到今天。他们早已不再有战场上那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了。一块块碱滩荒地成熟了粮棉,老兵亦如投身暮霭烟树后的落日,去了人世彼岸:开荒时,神枪手孙春茂被毒蜂子蛰死在荒野;副连长伍兴云夜里巡渠落水再没有回来;饲养员宋长生过度劳累猝死在牛圈里……
曾任三连连长、十五团整编为兵团四十七团的首任团长王二春,临终前嘱咐儿女一定要把他送回到沙漠边的老家,送回战友身边,送回“ ”。
“ ”是四十七团的墓园。
老兵进驻和田不久, 爆发。他们随时准备着要跟彭老总 ,打过“ ”。第一位归宿在此的是打*子时参军的老兵周元。年深秋的一天,战友们打着火把在这里找见他时,他趴在地上,嘴里全是血,手中还紧紧攥着坎土曼。周元开垦的这块田宽三百米,长八百米,巧与“三八”合拍。战友们合计,周元死在战场,就埋在战场吧。这地界儿也就叫了“ ”。这之后,哪一个西去了,都归宿这儿。生在一起,死聚一处。老兵们又在“ ”四周栽种了一圈防风御沙的白杨,树木成林,风拂树梢,冬去了,春来了,不寂寞。
老兵们生前一年年绿染沙海,死后也要守望家园。
在塔里木,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:当年开发塔里木时资金不足,号召拓荒者捐款时说,以后要在塔里木最好的地方立一块碑,捐过款的人,都刻上名字。
几十年过去了,老兵们一直在打听,塔里木的碑竖在了哪里?碑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?
我寻找过这块碑。一方方绿色的田野,一座座美丽的绿洲小镇,还有一块块以农田序号称谓的墓地……
在阿拉尔,我去过一方老兵叫作“幸福城”的墓地。这块墓地很大,塔里木最早的拓荒者先后都集合在了这里。高高的白杨林环绕着的墓地,一座挨着一座的坟头。坟前立的碑,或是一块枯裂的胡杨木板或一截水泥残桩,许多坟前连这些也没有,也是天地给予的大气了!西沉的夕阳里,我祈祷上苍记住沙土下的男男女女,佑护沙土上的众多生灵。他们仍在追求幸福。一片片荒原苏醒了,一批批人倒下了……其实,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队番号称谓的农场,都有一块“幸福城”这样的墓地。与阿拉尔不同的是,这些墓地大都以农场连队序号或是条田序号称谓。孔雀河养育的二十九团,拓荒者最后的归宿地序号“十八”,就叫了“十八连”或是“一百八十亩地”。塔里木河下游三十五团的墓地,叫“十四连”。我下乡的一二七团,是一块序号“八十二”的条田,“八十二号地”就渐渐叫开了。这些地块都是难长庄稼的碱泡子盐疙瘩。生前,血汗把戈壁生土滋养成了长庄稼长粮食的熟地,最后只把焐不热泡不熟的盐碱地留给了自己。
幸福城,还有这些“连”或“地”,是绿洲农场最早的历史和文化,这一方生民的根基。他们和每一条渠水,每一条林带,和亘古不变的黄沙,还有黄沙下的埋藏融为一体,化作渐行渐远丝丝缕缕的传说,留给后人苍凉又温暖的追忆,影响着大地怀抱的一切。
地上一个人,天上一颗星;星空璀璨,老兵不死,他们只是慢慢离开……
时间是不可逆转的,而记忆使生命得以重访过去。只有通过记忆,时间才获得了“物质性的重量”。
一生行走这个六分之一中国的土地,仰望星空,催醒荒原上的“记忆之花”,朝向今天和未来。
作者简介
丰收,原名酆玉生,新疆兵团作协主席,新疆作协副主席。著有报告文学《中国西部大监狱》《梦幻的白云》《西上天山的女人》《绿太阳》《镇边将军张仲瀚》《铸剑为犁》《来自兵团的内部报告》,小说《骆驼峰》等。《六分之一疆土的呼唤》获新疆十年优秀文学创作奖,《绿太阳》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优秀文学创作一等奖,撰写电视系列片《最后的荒原》获全国“五个一”工程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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